墨镜（组诗）

早春

三月的卓玛，草地上的卓玛，害羞的卓玛，有

心事的卓玛

遇到她命定的人了

她坎坷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卑微的青稞

我们把青稞种到地里，一回家，就觉得损失了

什么

我们等待着青稞归来的那一刻

（这时段，不会长过一个世纪）

现在，青稞归来，早就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样子

它们在秋风里摇摆，倒伏

又在高高的架杆上排成队列，垂下倔强的头颅

而后，在脱谷机粗野的叨叨声中，变成了

它们跨界青藏高原时最初的样子——

如此弱小卑微，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伟大在

哪里

莲宝玉则

我们在大巴上坐定，听导游介绍莲宝玉则

——有尊严的玉石之峰

我们被眼前的景观所震撼：

分明是域外的狂野星球，是史前巨人随意劈出的

灰白色石堡

我们在人工栈道上触摸千年石头，感受来自历史

深处的

风暴

我们在阴冷的山道上合影

晨光中众人的影子，指向了斜对面

一弧空留湖底的干涸湖泊

来到羚羊城的游客

他们来到湖边，看水

在草原上奔跑，让风抽打自己的脸庞

在路边野花丛中躺下，想象自己正被一群儿女

簇拥

停在街上时，他们抽烟，背着手，看羊群如何

井然有序地

穿过黄昏中绿色的围栏

看完饭店门牌上的汉字后，又费力地

辨认那些藏文字母

当一个灰扑扑的女人从牧场回来

他们把她拉进镜头，目睹她低首垂眉，走入二

层小楼

但根本就没注意她锁在眼眶里的泪水

画家来到阿万仓

他说，我要把这里的山水，刻在画布上

他又说，我要把这里的人们的形象，展示给大

都市的人看

他还说

——我要用太阳之色，画出他们的热情

——用月亮之色，画出他们的纯洁

——用星星之色，画出他们的奇异的智慧

画家身旁的导游，戴着墨镜的当地卷发男子

从兜里摸出中华烟递给画家

画家说，我不抽这个牌子的，太硬，只有

那些带有牛粪味的，才合我的口味

导游只好自己点了一支，细细品咂这种来自大

都市的

高价香烟的味道

天浴

我们就脱下皮靴，把脚丫浸入高原河里

肯定会有大人惊呼：天啊，他们又弄脏了神圣

的水源

我们嬉闹、大笑，都感觉很快乐

我们感觉到水的冰凉，屁股被潮气打湿，屁眼

开始发痒

我们赤脚站在草地上极目远眺，看见：

太阳神徘徊于远处的山峦，但顷刻间就消失了

随后，迟归的牧人，驱赶着他的牛群，快速地

翻越山梁

他的消失，让我们陡然生出了日暮时的沮丧

香浪节景象

节日开始了，你们把帐篷安置于草地

白色、黑色、彩色的帐幕，如雨后的蘑菇群

被肉类、饮料和酒杯左右了的时间，就这样在

空旷的南风中

徐徐展开

你们歌，你们舞，或盘腿坐在地毯上，说起

草原上的婚嫁，和部落间的死亡

有鹰隼驮着阳光高飞，有铁马在那浓稠的汽油

味里选择了群居

真是一年一次的好时光啊

——女孩在月影下嗅闻到荷尔蒙

——男子在灌木丛里折取了花枝

有台收录机永不停息地播放着父亲的草原母亲

的河

而深情的弟弟已载誉归来，把一把藏刀插在了

姐姐的门口

故事落幕的那一天

你们拔走了帐篷，留下一地的狼藉

明知……

明知好生活来自好政策，她还是轻拨念珠

每一天，都在祈祷中度过

明知一束花的芬芳来自阳光，她还是弯下身子

每时每刻，在祈祷中度过

确实，有些事物，比如阳光、土壤和好政策

得用心一一感知

再比如山下不远处，她的牛羊在啃食青草

她的百万朵野花，在迎风摇曳

墨镜

事后，男人依旧躺在地毯上

女人穿戴整齐，拿起矮桌上的男人的墨镜戴在

自己的额头上

平平常常的她，立时就有了酒吧里摩登女郎的

模样

男人一跃而起，放倒女人，急切地扒掉对方的

外衣

女人试图取下墨镜

男人说，不要取，我就喜欢现在的你

帐篷顶上的阳光穿越天窗斜照着帆布，椭圆形

的光圈

仿佛一只巨眼

沉静地审视着这对被天地垂青、被情欲左右的

男女

习惯

白天，从省城到羚羊城的火车通车仪式，轰轰

烈烈地进行过了

晚上就有一大批远方游客住进大大小小的宾馆

黎明时，有工人在清扫大街

红发金发的青年们，发动了各自的摩托车

我的舅舅面色苍白，他穿上蓝色工装，攀上高

梯油漆新楼墙面

休工的间隙，他会远望郊外的群山

看得久，会用被灰漆涂染了的手指指点峰峦，

嘴里唠叨个不停

就像他刚刚分配到小城时那样

【作者简介】扎西才让，藏族，甘肃甘南人。（剩余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