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3日,郭艳汝为患者检查身体
对于曾经的麻醉科医生郭艳汝而言,职业生涯的转折时刻,是在2010年到来的。
在这年的清明节当天,她接到了一通电话,来电的人告诉她,那个原本约好了要来请她治疗的胰头癌晚期患者,由于疼得受不了,跳楼自杀了。
那时候,郭艳汝还在沧州市中心医院从事麻醉工作,电话那头的人是她本院的同事,而死去的胰头癌患者,是同事的亲戚。同事曾提前联系郭艳汝,问她有没有时间给亲戚打一针神经阻滞,为他缓解癌症晚期的痛苦。
当时,那位病人已经疼得近一个月没能平躺睡觉,据说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作为麻醉专科医生,解决疼痛问题是郭艳汝的专长,也是她的本职工作。
其实就是500元钱的事情。
郭艳汝想,以医院的收费标准来计算,想要解决这个病人的疼痛问题,最多只需要500元钱而已。“可能连500元钱都花不了,他就能走得特别好。”
但她从同事那里得知,为了治愈癌症,病人生前曾每月花费数万元购买药品,其中还包含一些各处求来的中药与不明来路的针剂,于是早已把家底消耗殆尽。
或许这个病人从来不知道,当癌症发展至晚期,在治愈性治疗以外,他其实可以选择一种缓解疼痛且并不昂贵的方式来度过余下的生命。
她想,病人或许是在剧烈的病痛折磨和经济的困境中,提前对医学丧失了信心,才选择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为自己的生命收场。
那是郭艳汝从业的第七年,一位病人本可避免的自杀震撼了她的内心,直接促使她在那天夜里做出了她职业生涯中第一个转折性的决定:她要尽量抛开对收入降低和职业发展受限的担忧,开始钻研肿瘤疼痛控制这个偏门领域的知识。
朴素的念头
一个朴素的念头驱动着她:“这个事情太残忍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镇痛治疗应该成为最基本的、能供应得起的、可获得的治疗方式,甚至对于肿瘤病人来说,最后阶段只给他提供镇痛都可以,他只要不疼了就行。”
这件事发生两个多月后,又有一位父亲走进了郭艳汝的办公室。
他其实只有30来岁,但眼尾的沟壑很深,在田间地头干活儿的人,长期日晒致肌肤老化,就会呈现出这样的痕迹。
站在郭艳汝跟前,他有些局促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7岁的女儿患有胶质瘤,已经进入晚期。脑科大夫让他带着孩子回家,但孩子实在是太疼了。他边说边打量着郭艳汝的神色,似乎很担心自己再次遭到医生拒绝—这太常见了,当肿瘤病人进入晚期,许多医生都会劝返他们,理由是,病人已经没有治疗价值。
郭艳汝记得他着急忙慌地说:“郭大夫您放心,我知道我闺女不行了,有什么事儿我都不会找您的,您就让我孩子别受罪了行吗?”
她没有回绝,这似乎给了他一些勇气,于是才紧接着表达了自己的另一个难处:为了给孩子治病,他们已经花了将近50万元。
“我就一个农民,您看看,您的治疗方案能不能尽量少花点钱?”说完他又顿了一下,好像又担忧起自己的请求会招致医生的不耐烦,于是很快又说:“没事郭大夫,我就是这么一说,要是不行,您就该怎么着怎么着,钱不够我会想办法的。”
十多年过去,郭艳汝向我回忆当初的场景时,她站起身来,缩着肩膀,搓磨着双手,模仿起那位父亲因贫困及忧虑而致的窘迫神态。
从这个搓手的动作里,她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做农民的父母,她说,你知道吗,太卑微了,这些求医无门的老百姓太卑微了。
她在那天夜里做出了她职业生涯中第一个转折性的决定:她要尽量抛开对收入降低和职业发展受限的担忧,开始钻研肿瘤疼痛控制这个偏门领域的知识。
在此之前,郭艳汝从来没有尝试过为儿童进行镇痛治疗。在国内,成人肿瘤镇痛尚且是个偏门领域,危险性更高的儿童肿瘤镇痛就更是空白地带。但是为了给这个孩子制定出一个安全、便利且性价比更高的治疗方案,郭艳汝决定摸索出一条自己的路径。
当时,通过查阅大量的外文文献,她确定了几样可以用于儿童镇痛的药物和相应的用药剂量。
经她筛选出来的这些药品都相对常见,甚至能够在村医处获得,也能直接通过村医进行用药。而且按照她的方案进行治疗,基本能保证安全。
她的初期治疗方案中,每天的药品花费不超过10元。等孩子进入临终阶段时,病痛加重,她增加了一种名叫氟比洛芬酯的药物,让孩子父亲在药店买了十支带回家,每支的价格是50元。
使用氟比洛芬酯的第二周,这位父亲回到了郭艳汝的科室,带来了女儿去世的消息,孩子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痛苦。
“她睡着觉就走了。”
他从老式中山装的衣兜里,掏出两支剩下的氟比洛芬酯,想要用这个来答谢医生,答谢她最终让自己的女儿并不痛苦地告别人间。他说自己本来想买点东西来,但家里实在没钱了,只有这两支药,要是卖掉,还能值100元。
这位父亲的出现,使得郭艳汝在肿瘤镇痛的道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她从此开始不仅仅是钻研成人肿瘤镇痛,还把目光投射到了几乎无人愿意涉足的儿童肿瘤镇痛领域。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安宁疗护,因而也无从得知,这位搓着手的农民为她带来的记忆,暗中为她将来所要从事的事业划分好了阵营,成为她想要推广老百姓人人负担得起的普惠型安宁疗护的动机。
十多年过去了,她告诉我,想要生存下去,也是可以通过做中高端安宁疗护的方式去實现的,只需要给病人用上更加昂贵的药品和疗法、打造豪华的单间病房,这些也是能够符合规范的。但郭艳汝不愿意把它变成一件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