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组诗）

我从来没有战胜过自己

我从来没有战胜过自己

尽管我跟其他庸人一样

一直在渴望

但有一次胜利似乎曾经光临

多年以后也没能遗忘

那是在梦魇中

一条凶恶的黑犬扑向了我

并一口咬住了我的拳头

而我竟然从未有过地大踏步迎上前

更加贴近了它

把拳头狠狠地往它喉咙深处塞了进去

我在这时醒了过来

感到全新的愉悦瞬间传遍了浑身

一座军港幻现

矗立在蓝汪汪的黎明

礁石

黑色的礁石下

怒放着俊俏雄壮的浪花

这场面类似着

惯于沉默的一人

忽立于喧嚣之台上

我看见礁石宁静的目光找寻着宁静

似乎也把混沌的漩涡抚慰

我因此竟在设想

他是个可会提防那些个冰凉枷锁的人

这样一个人，外形亦应恰如此礁石

必有轮廓分明火似的刚毅

因此被众人痴迷

那么，请让人们飞蛾似的靠近他吧

是这样安排下的：

即便是在最靠近的那时

也绝无可能会有谁能够

触碰到他那特别的一丝倦色

他可以在这块相称的礁石上蹈海而逝

当他的疲倦完全无法驱散时

春天的一天

先是以少年之身徜徉山野阡陌

察觉到那年春天的某一天

的确是一首诗

很多年后

顿悟并发现有生之年的每一天

其实都有可能是一首诗

无数时间过去了

谁还在希望获得孩提时代渴望的魔法：

撷取一个感受升起的最初瞬间

顺势弹入浩荡的时空

当另一个相称的肉身与之碰撞

某个情景，某个时刻必定再现

语言学告诫

谁在蛊惑人和植物的交谈

我可警惕这种事情了

语言以及语言的创造

真的别过于指望依赖这种不移动的生命

眼前这棵樱花树很美

可我认为有两个人在其下玩耍更美

风吹拂苹果花

只因为或者仅仅因为有了人的呼应

它们才可能进入语言

生动的，愉悦的语言

自始至终来自人与人互动的光辉

奇妙的大自然

最好让它成为一个愉悦的背景

风景的移动

我已经离开那个地方甚久

然而当时碰见的一棵树

就是那种扎根大地，高高矗立的大树

我多看了几眼

于是怪事发生了———

我开始在我到过的地方

一再地发现它的出现

甚至先前到过似乎没有它的地方

它也出现了

我总是屏住呼吸，捂住了嘴

后来学着把欣喜拉起来

使其大过惊讶

停下脚步的打量

就平行成了邂逅和两相对视地打招呼

在它那里

天光何其美

天风吹拂何其美

我重新陷落于旧日情景

在我这里

光阴之箭矢纷纷

日月之织梭碌碌

它始终只婆娑过它的枝枝叶叶

夏至夜咏

一群人不辞辛劳

从幽深的矿井里掘出宝石

又一群人无比的专注

对之敲敲打打

使之成为妇人爱不释手的光滑饰物

那物从此在人世辗转

也就有了它的滚滚红尘

它在无数指尖流转过

光芒正在炫耀着

它得到过的艳羡

一想到它来自哪里

我就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深夜的天穹

银河系的轮盘永不疲倦

那里面的循环

可有我惯听的相似叹息生发？

何止于它，我这一身的原子

亦当是那同一个来处

星群还在暗暗凝结

修它们的浮桥，建它们的驿站

我静默，独对沙漏缓缓的倾泻

无穷无尽的光年之间

我们自会各自显现，消弭

遥想下去，还会“见”有从未拆封的卷轴

躺在黄泉之底

而无穷无尽的原煤

亦深埋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犹豫博物馆

我在雾中独步

踱步来到迷雾中

一座博物馆的游廊

我兴致勃勃，向前参观

每扇窗格都浮悬着

未拆的信封

字迹在内部蝌蚪般惊觉地游荡

每块地砖都嵌着

表面已磨损的钟摆

重复的左右摇摆，一记又一记

不断落寞着那儿幽暗的微光

门厅陈列着

一张硕大无朋的未启程的机票

它的色泽呈现着渐次的消淡

一个熟知的地名被印在其上

锁着的玻璃柜中

两副锈蚀的镣铐

铁环静静扣搭着铁环

而钥匙悬挂在远远的穹顶

裹于更深的浓雾之中

侧厅里渐渐浮现出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水痕在反复洇染它

果然是你呀

你举手轻撩发丝

笑靥如桃花

我欲迎上去

脚步却又踟蹰

在与展屏的光亮之间

似有缝隙的深渊

我被置于咫尺的悬崖之畔

我终于朝前走了，继续

在这场雾中独步，踱步

又穿过了游廊，又穿过了厅堂

又穿过了你阴晴交错的回望

循环和悸动令我醒悟：

此乃无尽的游荡

此乃静止的永动

此乃浓缩的悬而未决的一生

而我正是这个博物馆最核心的展品

台风过境后观云有叹

飓风已远，所有的梢头得以歇息

天穹现出均匀、深厚的蓝色

云层如斯安排：团块状云体居上，

片状延展云居中，

丝缕状云居下，可缓慢移动。（剩余7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