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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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中飞扬的金柳

志摩先生在诗中写过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那是他回访剑桥时由失落而生发的惆怅

那座桥,那些桥下的流水还在

那些青春的伙伴,却已不知去向

想到往年,我与几位老友同游昆明湖

我们曾屡次漫步于西南岸的长堤上

走着走着,有的怎么就再也看不见了

深秋,湖水的涟漪涌动楼台的倒影

玉带桥边高大的黑杨早已落尽了叶子

湖边散披金发的垂柳在风中飞扬

多像一场人生虚幻的梦境

我们没有“新月人”隔世的离愁

湖边的金柳跨越时空的狂舞,伴迟暮者

在秋风中倾听耳畔回荡起少年时的歌声

有谁在喊你向后看

春水轻轻闪动的波纹

刚刚长出地表的嫩绿的三棱草

清凉的泥滩上

留下了我们小小的脚印儿

多年星散后,一些画面失落

一些永远印在了心间

雨雪掩去了我们匆匆的过往

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现在

人生的许多节点变成了混沌的图案

情感的深处有些已被有意地篡改

一只青花瓷瓶在窑火中几经熔炼

它质朴素雅的容颜或许不再缺少什么

春风在吹,小小的草茎摇曳

一些忘记了名字的人在喊你向后看

妙应寺白塔

妙应寺的白塔据说是没有影子的

来自喜马拉亚山麓的阿尼哥有佛的指引

银白如月的塔体也是七级浮屠

七百岁的巨人俯视着京城一片灰色的屋顶

须弥座的莲花托起塔身、华盖和宝顶

三十六只风铃叮咚沉郁有如天庭的圣乐

在那些没有月色的寒冷的冬夜

它曾在我少年的心中掠过众多的幻影

三、七、十三的数字出于佛教的典籍

也隐于白塔美丽、端庄的形体中

塔基、塔刹、华盖、十三相轮

它们无不带着造化的指向和启示的意味

在古老的都城的一隅

它站立在阳光下,站在风霜雨雪中

站在世俗之上,一座佛塔昭示着永恒

母亲的歌声

母亲的歌都是自编自唱的

歌词在心里,曲调中隐含着深情

在乡村的夜晚,在油灯下

在我们将睡未睡时她轻轻地哼着

伴着手中的针黹

那么温婉,沉潜而悠远

那时父亲远在京城

那时母亲的双亲也已相继过世

是的,那是她夜守孤灯的歌声

是思念、是怀想、是爱与孤苦

夜雨打湿了所有的道路

歌声中有人生岁月里苍郁的回声

那歌声进入了我的睡梦

也印在了我稚嫩的心中

多年后,在母亲逝去后的日子里

有时我偶尔翻阅自己的文稿

那声音会从字里行间溢出来

余音不绝,听任我的泪水顺着面颊流

我知道,是母亲内心的音调

深深地浸入了我那些最动心的书写中

时 空

奶奶坐着披红挂彩的马车

嫁到爷爷家,那是华北平原上

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子

从娘家到婆家,十里的乡路

就是她前半生所有的时空

后来,民国初年

她坐着吐着浓烟的老火车

到过军阀混战时的旧北平

再后来,这位昔日乡村家族的主妇

六十年代故于她生活的北京

一辆解放牌卡车运送她的遗体

回到了那座颓败了的乡村墓园

母亲和姑姑那一代的时空

并不比奶奶的更大

尽管时间相差了大约三十年

她们同样操劳了一生

同样从乡村的土路坐牛车、马车

坐通往城市的绿皮火车

时空依旧,生活坎坷,人生跌宕起伏

母亲在这座古老的都市度过了后半生

她再也没有回过魂牵梦绕的故土

她听我们讲述千里万里外的世界

她心静如水的晚年因牵挂儿孙们

似乎拥有了更广阔的时空

我们这一代呢

我三十几岁第一次坐飞机

八小时的火车里程

用一条升起就滑落的弧线

凝缩为四十五分钟

时空转换,人似乎有了某种救赎

我们看见一个全球化的时代

人们更为匆忙,如暴雨前的蝼蚁

编写过《星球大战》和

《侏罗纪公园》的人

发明了电话和星链的人

也没能真的扩展开

这个星球以外的时空之梦

我想起非洲草原上

千里迁徒的庞大的角马群

还有固守在自己领地上的狮子家族

为了生存与繁衍

近乎逃亡式的奔波,嗜血与杀戮

是哪个种群活得更幸福

年逾古稀,一个行走过世界的人

一个在书本中试图悟透人生的人

面对黄昏里人群涌动的街区

想到遵循自然法则的农耕文明

想到前辈们的生命历程

突然有了想拥有

一片小小的菜园的冲动

那条街已不再是那条街

那条街已不再是那条街

萃文中学的楼还在,白塔还在

华盖下悬挂的三十六个铜铃还在

它冬夜北风中悠远的声音时续时断

一个少年曾将幻想融入其中

这看不见影子的万象之塔

在那条街的许多个角度都能看到它

在岁月尽头,在一片灰色的屋顶之上

在鸽群和落叶的飞舞中

我离去又回来,回来又离去

一切都还在,我的头发什么时候白了

我站在这条从小长大的老街上垂首敬立

心中闪过了那么多无法遗忘的画面

云淡风轻

当我写下这四个字

绝不是说这世上一切太平

那场延续了几载的罹难似乎已经平息

但战火中依旧隐藏着更多的怪物

刚刚过去的一年

好像比以往的年头过得更快

那阵锈蚀岁月的冷风

令一年的初始飘满了消陨的意味

恍惚中春天过去

盛夏的暴雨留下了河滩上卵石的荒冢

这年,我写了一组题为“在云水间”的诗

记述时间的逝去和对亲人的怀念

太阳曾温暖地照耀过

梦境中,我是否进入过另外的时空

耳畔为什么总会响起以往的歌声

又一年的初始

尽管AI兴起,无人机在战场上横行

真不知道未来的岁月将滑向哪里

对于一个进入了古稀之年的人

穿过容忍、无奈和残存的一点青春的心火

是否可戏谑地说一句“云淡风轻”

作者简介:林莽,1969年到河北白洋淀插队,同年开始诗歌写作,是白洋淀诗歌群落和朦胧诗的主要成员。(剩余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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