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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卫工

姜迪伟
  
海风
2020年1期

这是腊月里的一天。天气像往常一样冷得厉害。街上的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缩着脖子,在路上快步穿行着,想要逃离这刺骨的寒冷。天色一片灰蒙蒙,寒风呼啸着,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近些年,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这座原本风光秀丽的内陆小城一到冬季就难得见到蓝天,从早到晚都被一片莫名的灰色笼罩着。有人说是因为车多了,有人怪熏香肠腊肉,还有人将其归罪于极端天气,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上帝知道。

马上要过年了,街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道路两旁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上挂满了彩灯和红灯笼,街边的超市里传来了《恭喜发财》的喜庆歌声,整条街道笼罩着一片喜庆祥和的气象。

我下了公交车,匆匆赶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了紧张而忙碌的一天。春节将至,我得抓紧时间将这期稿子赶出来,才能放松心情,好好过年。还有七篇文章要写,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三天,这看似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却早已习惯,做新闻媒体工作,加班赶点是常有的事,尤其到了月底。这段时间因为用眼过度,我眼里已有不少血丝。加上晚上老是失眠,头总是昏沉沉的,有种快要透支的感觉。一直咬牙坚持着,想把这几天熬过去就好了。

主编没来,另一个同事也有事请假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春节虽然还没来,可我的心也和许多人一样早己不在办公室了。一想到马上就要和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们团聚,就止不住地兴奋,思绪好似天上飘浮的白云一般,难以集中。我在电脑前坐了半个多小时,居然没写出一个字,正在毛焦火辣不知如何是好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我抬眼向外瞅了瞅,并没看见什么,只当是寻常吵架,也没太在意,继续低头构思文章。过了一会儿,外面似乎吵得越来越凶,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也飙了出来,听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作为老城的中心,这条街道素来以文明著称,这样公开在大街上飙脏话可说十分罕见。马上就要过年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爆粗口呢?

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办公室。吵骂声是从马路对面传过来的。放眼一瞧,那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不用说,一定是又有什么“好戏”上演了。

我把门虚掩上,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人群外。一个环卫大妈正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在互相对骂,场面十分阵仗。围观的人们一边看,一边劝。

那个中年男子我认识,是办公室隔壁电脑维修店的王老板。个子瘦高,穿着件休闲西服,戴着副墨晶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知书达理。平时跟我关系不错,上个月电脑坏了还在他那儿修过,价格比在外面便宜不少。

那个环卫大妈约摸四十多岁,生得又矮又胖。穿着一身橘红色环卫服,头上戴着个米黄色毛线帽子,脑后扎着条麻花辫。别看她个子不大,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多数脏话都是从她嘴里飙出来的。声音又大,像个高音喇叭,骂起人来犹如泼妇。看的人都劝她少骂两句,她哪里听得进去,依旧日妈倒娘的骂个不休。

向来温文尔雅的王老板哪是她的对手,被骂急了,怒声道:“你有种再骂,小心老子揍你。”

“你揍啊,我看你今天敢不敢揍,你妈卖x的!”环卫大妈毫不示弱,继续破口大骂。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骂娘,实在是件很伤自尊的事(尤其对男人来说)。王老板被她激怒了,涨红了脸道:“你敢到对面去骂吗?”

“怎么不敢,我还怕你不成?”环卫大妈针锋相对,拿着撮箕扫帚,冲开人群,带头穿过马路,来到王老板维修店外,两手叉腰,昂首挺胸瞪着他,一脸藐视的神情。

围观的人们也一窝蜂地跟过来,想看看今天这场好戏会怎样收场。

王老板没想到这个女人竟会如此泼辣,伸手指着她,气呼呼地说:“你有种再骂一句?”

“你妈卖x。”环卫大妈毫无惧色,梗着脖子又骂了一句。

王老板心头的火药被瞬间引爆。他像头发怒的狮子似的冲上前去,将环卫大妈一把推倒在地,揪住衣领,像块抹布似的将她在地上拖来拖去。转眼功夫,就拖得肮里肮脏,浑身污泥。

围观的人们一边劝,一边谴责道:“别打了,你一个大男人家,打个女人算什么?”

“对呀,马上就要过年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干嘛动手呀?”

我起初担心王老板会控制不住自己,惹出大事。今见他并未下重手打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也跟着大伙儿在一旁劝。

王老板正在气头上,如何听得进去?大概也是要给这个泼妇一个教训,把她在地上拖了一圈又一圈,将方圆三米内的泥灰都快拖干净了,也不肯罢手。

环卫大妈没想到这个男人真敢动手,也吓得呆了。像只温顺的波斯猫一样,任由他在地上拖来拖去,丝毫不敢反抗。她知道,论力气,自己肯定不是这个大个子的对手,如果反应过激,惹毛了他,自己准得吃不了兜着走。

王老板将环卫大妈在地上拖了一阵儿,大概也累了,便松开了手。见这么多人围观,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站到店外的台阶上,待心绪稍稍平定,就解释起了刚才打她的缘由。

“我知道打人是不对的,但也要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刚才大家都看见了,这个女人嘴巴太脏了,一直在日妈倒娘地骂我。我一直在忍,她还不出气,竟然得寸进尺,跑到我店外面来骂了,我今天要是再不打她,就太没脸没皮了。”王老板激动地说着,脸涨得通红。

大家听得一阵叹息,觉得他打人虽然不对,但这个环卫大妈实在也有点咎由自取。

“谁让你各人乱倒垃圾了?不骂你骂哪个?”环卫大妈大不服气地说,坐在地上没起来。

“怎么叫乱倒,我没倒在地上,我给你倒在垃圾桶里的。你可倒好,让我自己提到垃圾站去倒。我每年几百块垃圾处理费交到哪里去了?这点小事都不做,养你们这些清洁工来做什么?”王老板理正辞严地驳斥道。

环卫大妈无言可对,咕嘟着嘴,心里不服。

“她再不对,你也不应该打她啊。”一个大爷叹息着说。

“我也不想打她,只是这女人太贱了,不打她,她不晓得厉害。你不知道,这条街上好多人为倒垃圾的事都被她骂过,不收拾她一下,她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王老板大义凛然地说,好像今天打她是为大家主持正义似的。

环卫大妈满肚子委屈,心头窝火无从发泄,忍不住又骂了句“你妈卖x!”

王老板闻言火冒三丈,不顾大家的拦阻,冲上前去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又像刚才那样将她像块抹布似的在地上拖了起来。

大家一边拉王老板一边责备环卫大妈:“你也是的,又骂他干什么,这不是自己找打吗?”

王老板受了羞辱,决意要好好教训一下她,比刚才拖得更凶了。在拉扯中,环卫大妈的竹扫帚被折断了,头上的帽子也掉落在地。她脑后的麻花辫是用一个皮圈草草扎成的,本就扎得不牢,适才已有松动的迹象,这下再一拖扯,就给彻底拖散了,披头散发就像个半仙一样。大家见了,哭笑不得。

环卫大妈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不愿再任由王老板摆布,用脚使劲踢他。

“好啊,你还敢踢我!”王老板咬牙切齿,抓住她的两条腿,像倒提鸭子一样在地上拖着就走。环卫大妈厉声尖叫起来,乱踢乱蹬,拼死反抗,在挣扎中,裤子被扯下了半截,露出了白花花的大腿。

一个年轻姑娘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愤然上前猛推了王老板一把,厉声大叫:“把她放开!”

王老板有点不知所措,一脸惊愕地望着她。

“我叫你把她放开!”姑娘又大叫了一声,将环卫大妈的两腿从他手中猛然打脱。

王老板这才缓过神来,恼怒地冲她说:“我收拾她,管你什么事?”

“你欺负女人,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种去跟男人打呀。”姑娘气鼓鼓地说,将自己瘦弱的身躯横在他和大妈之间,当作一面人体盾牌。

王老板鼓着眼,狠狠地瞪了她好一会儿,到底没敢下手。

环卫大妈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把裤子拉起,将披散的头发盘到脑后,从兜里掏出手机就开始打电话。

“喂,是110吗?我在解放路被人打了,你们快过来看看吧。”

王老板听了,满不在乎地说:“你打吧,看人家来不来?这个泼妇,三天两头惹是生非,警察都烦你了,你报警人家都不会来了。”

等了半天,警察果然没来。大家觉得无趣,劝了他们几句,便一个接一个地散了。

环卫大妈好不失望,从地上捡起折断的扫帚,一脸失落地走开了。

王老板冲她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转身进店去了。

我回到办公室,心绪久久难平,刚才看见的一幕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今天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我不知道。今天的王老板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判若两人。以前的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待人一团和气。今天却显得脾气暴躁,蛮横霸道,竟然动手打人?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简直拦都拦不住。是什么让他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呢?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环卫大妈骂了他?那环卫大妈为什么要骂他呢?难道真像王老板所说,她生来就是个不可理喻的泼妇吗?我没跟她打过交道,不好妄下判断,可从她的面相来看,似乎也不像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既然知道骂人可能挨打,为什么她还要恶语伤人,自讨苦吃呢?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解决?一个个难解的疑团盘绕在心头,让我再也无法安坐,决心弄个明白。

我走出办公室,打算去找王老板聊聊。

进店时,他已经不在了,店里只有两个徒弟。

“你们老板呢?”

“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一个瘦瘦的徒弟问。

“哦,没什么事儿……”我漫不经心地说,轻描淡写地问:“刚才他们吵架,是怎么引起的呀?”

小伙儿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立马打开了话匣子。

“刚才我们去倒垃圾,那个婆娘嫌我们倒多了,出口骂人。师傅去给我们出头,就跟她吵起来了。”

“你们没倒在地上吧?”

“没有,都倒在垃圾桶里的。那个婆娘脾气怪得很,动不动就开口骂人,这条街上好多倒垃圾的都被她骂过,没有哪个不讨厌她。”另一个胖胖的徒弟说。

他俩的话和王老板所说的别无二致。我应付了几句就出来了。见路旁赫然停着一辆警车,这才恍然悟到王老板突然离去的原因。看来环卫大妈刚才那个电话还是起了作用。想去找她聊聊,东瞧西望又没看见她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见马路斜对面有一个药店,就在垃圾桶后头。我灵机一动,迅速穿过马路,直奔那儿去。店里有个中年大妈,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望着外面。

“大姐,刚才那个大妈和倒垃圾的是怎么吵起来的呀?”我笑着问。

大妈一听就来了兴致,笑着说“她嫌他垃圾倒得太多了,把垃圾桶都装满了,里面好像还有机油什么的,她不好打扫,就出口把他骂了。那个男的也不是好惹的,两个你一嘴我一句就吵起来了。”

“那人没把垃圾倒在地上吧?”

“没,倒在桶里的。”

“那个大妈脾气是不是不大好啊,爱骂人?”

“她脑筋有点毛病,老嫌人家倒多了,为这事跟街上好多人都吵过架呢。”

至此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别了她,又过街这边来。正要进办公室,忽见不远处街角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身穿橘红色环卫服,头戴米黄色帽子。定睛一瞧,可不正是那个环卫大妈?

我一阵欣喜,想过去跟她聊聊,可刚走了两步又犯了犹疑:他们都说她这人脾气不好,况且又刚受了委屈,这时候去找她,会不会反讨一顿骂呢?

我心里没底,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横下一条心:骂就骂吧,算我自认倒霉。便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她身边时,我壮着胆子,轻轻地喊了声:“大姐。”

环卫大妈正低着头发呆,听见喊,回头看了看我,神色哀戚中带着点戒备。

我不禁有点可怜她,关切地柔声问道:“刚才你跟那个倒垃圾的是怎么吵起来的呀?”

“你是……环卫所的?”环卫大妈不太确定地问。

我不敢说实话,怕引起她的警惕,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环卫大妈见我是自己人,又这么关心自己,也就放松警惕,向我敞开了心扉。

“那个眼镜烦得很,每天都要倒一大堆垃圾,里面有很多黑粉粉,都是打印机的油墨,那个东西倒在桶里,洗都洗不干净,每次都要收拾大半天。”大妈委屈地说。

“你怎么不跟他沟通一下,让他用袋子装起来再倒,也犯不着骂他呀。”我不解地说。

大妈听了连连摇头。

“沟通,他听吗?那个人,又凶又恶,一点儿都不讲道理。”

“你可以给上级领导反映嘛,让他们出面跟他沟通一下。”

“领导一天那么忙,哪个来管这些哦?上次我跟他反映过,他只说让我自己想办法,一定要把桶洗干净。可桶让他搞得这么脏,怎么洗得干净?”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伙子,你跟上面反映反映,也许还有点儿效果,我去反映,没用的。”大妈望着我说,眼中含着期待。

这事我不好答应她,只好转移了话题:“你们待遇怎么样嘛?”

“凑合吧,每月一千多块钱,要买保险,逢年过节会发点小礼品。”

“每周休息几天呢?”

“哪里还有休息哦,天天都要上班。每天早晨四点半就要起床,要干到晚上十点半才能下班。”

我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说:“那不得干十七八个小时?”

“是啊,不过我还有个同事,我们两个一起负责打扫这条街,可以换班。”

“哦,那还稍微好点儿。”

“但是领导要求严,地上不能有垃圾,看见了就要罚款,一次至少罚三十。”

“这么狠,要多逮住几次,那一个月工资不得罚完了?”我惊讶地说。

“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自己多盯着点儿,看见哪儿有垃圾,就赶紧把它扫了,免得让当官的发现,一点都不敢打晃眼。上周星期四的中午,不晓得是哪个砍脑壳的把一包垃圾丢在路边。当时我刚吃过午饭,坐在地上打了会儿盹儿,没有及时发现,被一个当官的路过看见了,火冒三丈,把我大骂了一顿,还罚了五十块钱。你说这事冤不冤?这条街那么长,我又没长十只眼睛,哪里照看得过来?明明垃圾桶就在旁边,他非要丢在地上,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天到晚跟在人屁股后头吧。我最烦那些乱丢垃圾的人了,只图自己方便,不顾别人死活。哪天让他们来干千我的活儿他就知道厉害了。”

“这事你跟上面说过吗?”

“说有什么用,他们一天坐在办公室里,只知道提要求,才不管你这么多呢。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他才不会留你。”

“这么苦,你就没打算换个工作?”

“换什么换,我们这种人,既没文化,又没别的本事,除了扫地,还能干什么?以前在农村的时候还能自己种点地,现在拆迁了,在城里又做不了别的,只能干这种脏活累活撒。但话说回来,这活儿虽然苦,可好歹能糊口,而且要买保险,老了还能有点儿盼头,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已经不错了,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呢?”大妈达观地说,从地上站起身来,心情明显好多了。

“不跟你聊了,我要去干活儿了,不然一会儿当官的来看见,又有麻烦了。”大妈笑着说,跟我道了别,便拿着撮箕扫帚去扫街了。

我望着她矮胖的身影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着,心里涌起一股同情,一边叹息着一边回办公室去了。

当天下午,警察找王老板去派出所谈话,告诉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打人都是不对的。本来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可以拘留十天,念在他是初犯,姑且网开一面,从宽处理。王老板吓得浑身冷汗,连连保证说以后再也不打人了。被批评教育了一番,灰头土脸地回来。唉声叹气地向我诉苦,说今天遇上这个臭婆娘,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早知道这样,就该离她远点儿,惹不起,还躲得起呢。我安慰了他一番,劝他以后不要冲动。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主编。他听后十分同情那个环卫大妈的遭遇,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什么。正好他和一个日报的记者是好朋友,遂跟他联系,希望通过媒体的报道引起社会的关注,从而改善环卫工人们的境遇。那记者也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姑妈以前也做过环卫工),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征得领导的同意后,就前来调查采访。两天后,一篇题为《谁是这座城市最可爱的人》的通讯文章就在《昌州日报》第二版头条位置发出来了。

在记者发来的报纸链接里,那篇文章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版面。它讲述了环卫工人工作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他们拿着全市最低的工资,却干着这座城市最脏最累的活儿(还时常不被人理解),为了城市的干净卫生,她们起早摸黑,风雨无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没有休息,付出了太多太多,呼吁大家要尊重他们,善待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为了增强效果,还配上了一幅特写照片,两个朴实的环卫大妈拿着扫帚,并排站着,一脸憨厚地面对镜头,笑得非常灿烂(其中之一就是那天被打的那个环卫大妈)。这是一篇非常温暖而感人的文章。朋友圈和微信群很多人都在转发,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我由衷地为环卫大妈感到高兴,相信这篇报道出来,引起社会各界的重视,她们的境遇一定会得到不少改善,也不枉费了我们的一番苦心。

中午下班后,我锁好办公室的门,准备去吃饭。刚走了两步就迎头碰见了那个环卫大妈。

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了许久不见的亲人一样,亲热而兴奋地对我说:“小伙子,你看,我都上报纸了!”边说边将手中的报纸递给我,上面正刊登着那篇感人的文章。我礼节性地接过来看了看,对她表示衷心的祝贺。

正在店里吃饭的王老板看见了,满脸不屑,“看把你嘚瑟得,给点颜料,你就要开染坊了。”

环卫大妈扭头瞪了他一眼,又笑着对我说:“小伙子,是不是你去跟报社的人说的呀,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接受采访呢,你不知道,当时可把我紧张死了。”

我没有承认,毕竟王老板就在旁边,如果让他知道是我把他的丑事拿出去乱说,以后准得恨死我。而且我也不想因为这点举手之劳而接受环卫大妈的感激,我觉得比起她来,我所做的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这张报纸是你买的?”我好奇地问。

“没花钱,是那边那个报刊亭老板送给我的。”环卫大妈得意地说,手往东边一指,“我要把这张报纸拿回家去,好好珍藏起来。”说着小心地把报纸卷起来,揣进怀里。

“你可以用相框装起来,挂到墙上当军功章。”王老板嘲讽地说。

“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环卫大妈恼怒地反击道。

我劝了两句,就各自散了。

次日早晨,我从公交车上下来,在往办公室走的路上碰见那个环卫大妈。我笑着正要和她打招呼,看见她一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怀好奇,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眼瞅两边没人,这才小声地说:“昨天我被领导批评了,说我不该不经过单位允许,就擅自接受媒体采访,给单位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给我记了一个过,说下次要是再这样,就直接开除。唉,我真是命苦,好不容易上了一回报纸,本以为是件光荣的事呢,谁想却讨来这种结果。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接受那该死的采访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我震惊不己。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内疚。由于要忙着去上班,也不便多说,安慰了她一会儿,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到办公室后,我把这事告诉了主编。主编听了大感意外,叹息连连,“这么说,咱们倒是好心办坏事了。看来有些事情是不以咱的意愿为转移呀。”我也深有同感,发现这个社会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虽然改变不了社会,但改变自己总是可以的。从此我便改掉了乱扔垃圾的坏习惯。每次要丢垃圾,都会用塑料袋装好捆实再扔进垃圾桶。有时看见地上有果皮纸屑,也会主动将其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这样做不光是为环卫大妈减轻负担,也是自我修养,自我完善的一种方式,我不想再把自己的道德丢在地上了。全中国有千千万万的环卫大妈,如果我们每个人在丢垃圾的时候都能设身处地地为她们想一想,那这个世界一定会更加干净,更加美好。

年后上班第一天,我又看见了那个环卫大妈。她满面红光,哼着小调,边走边清扫着地上的落叶,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一看见我,她就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小伙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涨工资了,每人每月加了两百块钱,看来上次那个采访还是有作用啊。”

我听了一阵惊喜,衷心地为她感到高兴,鼓励她要好好干,前途一片光明。

“那当然,我要一直干到退休呢。”环卫大妈骄傲而满足地说,拿着扫帚扫得更起劲了。

作者简介:姜迪伟,1986年生,杂志编辑。作品散见《金山》《重庆文学》《羊城晚报》《西安晚报》《劳动时报》《重庆日报》《作家视野》《文学月报》《小兴安岭》《渝州》《城头山文学》《南充文学》《黔中文化》《海棠》《合川文艺》《长河文艺》等;2016年,长篇小说《寄生》由重庆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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