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到天上去了。

我不是自己飞上去的，是被一阵风刮上去的。

这样说也不对，贴切地说，是被风筝裹挟到天上去的。

正是九九重阳，放风筝的日子。别地这天的风俗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双狮镇是把这天当作放风筝的日子，当作风筝节，而不是重阳节。这天，全镇的大人小孩，从来不说去登高，而是说去放风筝。

风筝，风筝。成了那些日子挂在我们嘴边的关键词。

这天，我们把早早准备好的风筝，带到后门山去展示，天上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风筝。山上热闹，天上更热闹。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孙悟空、哪吒、二郎神;那些庞然大物——龙、大象、巨蜥。还有蜈蚣、蝴蝶、蜻蜓、飞机、火箭……从古代到现代，从传说到现实，凭各人喜好，各取所需，悉数在天上亮相。这一刻，也是风筝主人争风露脸的时候。

为了这一天，两三天前，我就和小伙伴开始折腾了。我们不仅为好玩、开心，更是为了争气，为了掌控“制空权”。因为之前的几年，我们是看着大哥们的轻蔑、鄙视和傲慢长大的。我们只能带着羡慕的眼神，远远地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们从手上神奇般变出的风筝。要是经不住好奇的诱惑，顶多只能靠近一点点，其距离是限制在手够不着的地方。他们不相信我们会信守“眼观手不动”的诺言。认定我们这些毛孩子，哪怕是轻轻的摸摸，都可能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

决定结束这种屈辱的历史，是在我和小伙伴一番密谋之后。其实，任何事情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在我们遭受屈辱的日子里，我们暗中“偷”来了大哥们的手艺，才有了决定自己动手制作风筝的资本和底气。那天，我们整整兴奋了一晚上。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能力。从备料到制作的整个过程，甚至每个细小的环节，我们都已经了然于心。

将竹子剖成篾片和细条，按风筝的造型捆扎。我制作鹞子，我的小伙伴选择蜈蚣。骨架扎好后，糊上一种特制的纸张，上色，加彩，勾线条。学着大哥们的做法，含一口水，喷在纸上，放在太阳底下晒。我和小伙伴虽是每人做一个，但却既分工又合作。

系绳子是关键环节。绳子是渔网用的绿色尼龙绳，牢固有张力。篾扎纸糊的风筝，没上天之前，不足几两重。上了天，却是力大无比，两个壮汉都扯不住。这是决定成败的环节，我们不敢掉以轻心，下足了功夫，铆足了劲，简直称得上一丝不苟。

就这样，折腾到下半夜两点，才大功告成。因为兴奋，我们根本没有睡意，等待天亮的这段时间，是我们话最多，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我们把最好的命运和最坏的结局都想到了。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只能二选一，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成功的那一刻，就是我们的风筝一路飚升，把所有的风筝甩到后面，在天上代表我们扬眉吐气、结束屈辱历史、掌控“制空权”的时刻。另一种情形是，风筝飞不上天。或者飞上去了，盘旋几下又一头扎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让我们颜面扫地。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结局，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值得兴奋的。何况我们已经在心中下了必赢的赌注，并默默祈祷了几十上百遍了。

不等天大亮，我们就上山了。选择了两个最佳位置，占据着有利地形。这是当了多年大哥们的跟屁虫，得到的报酬。

天气真好，既有太阳又有风。在人们刚从山脚出发，向着后门山攀援的时候，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展示了。

他先帮我，举着风筝，站在离我三米远的对面。我拉着绳子，等待着这只纸鹞腾空跃起的时刻。

当一声“放”响起的瞬间，他把鹞子轻轻往上一送，风筝便缓缓地、缓缓地升上天空了。我也缓缓地将手上的绳子松开，绳子便一尺一寸地从手掌心溜了出去。呼呼的响声，如同哨子一般，在头顶上叫唤的时候，就意味着我的这只纸鹞，已经放飞成功了。

我把绳子绕在身旁的一株树上，腾出手来，帮着小伙伴，将他那只蜈蚣送上天去。

天空飞翔着两只风筝。鹞子一路领先扶遥直上;蜈蚣不甘示弱奋起直追。生活中两个不搭干的家伙，同时出现在天空，看去有点滑稽。按说，蜈蚣是鹞子追逐的目标，此刻却倒了个个。鹞子在前，蜈蚣在后，上演了一出“天空版”的胜利大逃亡。

云，像阳光下的冰块一样，被彻底融化了，清澈的天空一览无余。

已是早上八点多，人们携带着风筝与茶水，陆陆续续上山了。

看到两个小人儿抢占先机，大显神手，风头出尽，大人们不高兴了，“从没见过三更半夜上山的，以为出鬼哩。”

我俩根本就不去理他们，当作耳边吹过来的一阵山风。我们明白，这是大人们的眼红和嫉妒。我更是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盯着天上的鹞子，手上的线儿抓得牢牢的，头顶上的哨声越响，心里就越得意，嘴上吹起了口哨。

我的手被拽了一下，像是那纸鹞想挣脱我手上的绳索一样。我抓得越紧，它拉得越用力，感觉就像进行一场拔河比赛。我使出全身解数，将上身向后倾，让脚跟顶着地面。

鹞子的力气越来越大了，我的身子从后仰变成了前倾;从脚后跟顶着地面，变成了脚尖点地。这一刻，只要我把手一松，纸鹞就肯定飞走了，我的身子也会恢复原状。要是这样，多少天来的努力，就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啦！

固执与坚持的结果是，我被风筝拉上天了，我也成了一只风筝。我听到小伙伴的喊叫声。也听到大人们的惊呼声，“真是出鬼了，人变风筝飞上天了。”

连我自己都感到很神奇，我没有翅膀，怎么会飞上天呢？我当然知道，是风筝把我拽上来的。可我已经看不到风筝了。这家伙也真是，把我拉上天后，扔下我自个不知跑哪儿去了？

太空寥廓，云海苍茫。天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云还是云。我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突然感到孤独无助。我曾经多少次梦见自己飞上天了，那种兴奋，那种得意可别说了。真的到了天上，我又感到害怕，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好高呈能，不该风头太健。这下可好，上得去下不来啦！

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吴曦，吴曦！”我以为是自己的幻听。是吓傻后精神上的一种错

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听出果真是那小伙伴的声音。但我仍然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风筝可是蜈蚣呀！和我的鹞子可不能同日而语。蜈蚣没有翅膀，作为风筝放飞放飞还可以。也像我的鹞子一样，把人带上天，怎么可能呢？不是我小看他，在我飞上天之前，他的状况，丝毫没有被风筝拽上天去的迹象。

这世界，一切皆有可能。果真是我那小伙伴，喊叫声己响在耳边，“等等我，别把我落下。”

我稍稍放慢了速度，他已经来到我身旁，与我并肩同飞了。

他告诉我，看见我飞上天的时候，把他给急坏了。他几次踮起脚尖，又几次跳跃双脚想腾空而起，都没有成功。他很沮丧也很绝望。正当他准备放弃腾飞的时候，被手上的绳子用力地拽了一下，他也用劲将绳子往回拉。在一拉一拽之间，他突然感觉脚下的土地离他而去了。他两脚悬空，整个身子飘浮了起来。一股巨大的气流将他裹挟而去。

“我也能飞了，飞起来了。”我的小伙伴兴奋得不顾一切大声喊着。

从他讲述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得意与骄傲。我也为他的成功感到高兴，毕竟我有伴了。我不再为自己的形单影只感到孤独和害怕。我又恢复了往日的自负与傲气。

我们俩就这样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飞行着，还不停地说着话。我发现，那一刻我们的脑细胞出奇地活跃，想象力出奇地丰富。我们把最想做的事和最想去的地方都想到了。

我们感觉很神奇，我们一路飞行，风嗖嗖地从耳朵两边溜过。双狮镇的景物就如同放电影一样，在我们眼皮底下播放着。大街小巷、房子铺子，还有人和车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学校，那所由教会旧址改造而成的双狮镇中心小学。听到了悠悠的琴声，那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鲍娟娟在弹脚踏风琴。每天这个时候，还有傍晚，学校的琴房里就响起鲍老师的琴声。上音乐课，就把脚踏风琴搬到教室。我们班多半是由我和另一位同学搬的。

鲍老师很好看，在双狮镇还没有像鲍老师这样好看的人。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好像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味道。我们稍大一点的男同学，很喜欢靠近鲍老师，喜欢在她身边晃悠。

有一回，鲍老师邀请我和那位一起搬风琴的同学，到她家做客。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鲍老师穿着连衣裙在小客厅里弹琴，她让我们稍坐片刻，听她把一支曲子弹完。她请我们吃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糖果，还有水果。我从踏进鲍老师家，心就砰砰地跳个不停，总感觉那糖果和水果，也有鲍老师身上的那种香味，连客厅都有。鲍老师就这样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们。我们没吃出糖果和水果的味道来。我想，鲍老师邀请我们来做客，就是为了让我们吃果果么？会不会还有其他事呢？其他又会是什么事呢？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鲍老师送我们出来的时候，两边手一边牵着一个，送得老远老远，我的心还在砰砰地跳着，全身麻酥酥的。

后来，鲍老师教我们唱《我爱祖国的蓝天》，她弹着琴，唱得那样投入和陶醉。“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白云为我铺大道，东风送我飞向前……”这首歌，应该说是鲍老师的歌声，第一次点燃了我上天与飞翔的欲望之火。一直以来，我神往蓝天和白云，梦想有朝一日，能飞上太空去，看一看蓝天，摸一摸彩云。

我们隐隐约约看见了学校旁边那一条又窄又长叫步步巷的小巷，我和小伙伴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天我放学走到巷子的拐弯处，冷不防被绊了一脚，摔了个嘴啃泥。我顺势抱住了想跑走的小伙伴的脚，他也摔了个嘴啃泥。我一跃而起，举起小拳头，一阵狠揍。那天，鼻青脸肿的他，和嘴角流血的我，都不敢回家，两人在外头游荡到天黑。都说不打不相识。这之后，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和我同年级不同班。他家离我家老远，他每天跑老远的路来我家，和我结伴上学。放学也尽量一起回家。

我间他那天为什么绊我？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好玩。我告诉他我想飞，想当一名飞行员，从现在就开始锻炼。他受了我的影响，也开始做起了飞行的梦。

我们锻炼跑步、登山、游泳，在学校的操场上练跳高、跳远、单杠、吊环……

可我们万万没想到，我们的梦想竟然成真了，而是在一种偶然的机会飞到天上来了。我们都觉得很神奇。我想，鲍老师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一定还会拉着我的手在街上漫步，送我回家。我的心会砰砰跳得更响更厉害。

在双筛镇的边缘靠东的方向，我们看见了双筛镇的说书场，那是小镇说书人每晚在这里说书的地方。这里原本很热闹，惊堂木还没响，男女老少就济济一堂。后来，轻年人被吸引到电脑前，小孩子被吸引到电视机前，中年人被吸引到广场上，听说书的只剩下老年人了。再后来，连老年人也被吸引到牌桌前了。说书场也就门可罗雀了。尽管这样，仍然开场，即使只剩一个听众也不落下。听场要钱，可我没钱，人多的时候就混在人堆里。人少的时候，就在场外听。我记性好，听一遍就记住了。最感兴趣的，是神仙鬼狐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封神演义》中的那些能飞檐走壁的神雕侠侣。是这些神鬼和奇侠，最早引发了我上天飞翔的梦想。我对双狮镇说书场情有独钟，对小镇说书人荀敬佩有加。前年，说书人去世，我伤心了好几天。

我和小伙伴就这样一边飞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有时我们也停下来，伸手去摸一摸云彩。我感觉云像烟一样虚无飘渺，抓在手上什么也没有。我问小伙伴是什么感觉？小伙伴说是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手上尽是水汽。

我们在双狮镇上空飞来飞去，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老在兜圈子，一个劲地盘旋。这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飞上天空，不是为了看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看得不知多腻的双狮镇，而是为了飞到天外去，看那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艺。可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像被一只手拽住了一样，怎么也无法飞出双狮镇的天空，我们沮丧到极点，简直要发疯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割断风筝的绳子。我的话刚一出口，就遭到小伙伴的极力反对，他说，我们是靠风筝上天的，离开了风筝我们就无依无靠，就什么也不是了。掉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我不耐烦地吼道，那你说怎么办？

他被我的吼声吓傻了，一个劲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伸手到身上找刀子。摸遍全身一无所获，就让小伙伴也找一找。证实无果后，我干脆用牙齿咬绳子。嘎嘎的声音又一次吓坏了小伙伴。不等小伙伴惊醒过来，我随风飘出了双狮镇的“领空”。因为没有了绳子的拉力，我的重心一下失去了平衡，在空中不停地翻着跟头。但我一点也不感觉害怕，只觉得有趣。

我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景物。我知道自己已经飞出了双狮镇，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说实话，我和小伙伴长这么大，还从没到过双狮镇以外的地方。

我就这样在天上飘呀飘，飘过田野、高山、河流还有大海，不知飘了多久，最后飘到一片沙滩上。就像突然被扔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沙漠中一样，我整个人一下子缩小了，小得就像一只蚂蚁。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沙滩。我们双狮镇也有很多沙滩，那只是一小块一小块。这沙滩到底有多大呢？我也说不出。反正是无边无际，让你感到心慌，感到无所适从。那沙也是少见的，白白细细的，像面粉一样干净柔软，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上，暖暖的很舒服。让我不明白的是，这么大的沙滩，却见不到一个人。也没有房子没有船，甚至连一头狗和一只猫也见不到。偌大的沙滩，空旷得疹人，一个人走在上头，心如同被掏空了一样，虚得悬到半空。但我又不愿意就这样离开。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一玩，说不定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我继续向前走着。不知又走了多久？远远地看见前面的沙滩有个人影，好像还是躺着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要是一具死尸，那也是十分恐怖的事。在双狮镇的沙滩上，偶尔也发现过死尸。有一回，小伙伴跑来邀我，一起去三澳沙滩看尸体。那是台风刚过的第三天，一条出海的渔船没有回来，说是台风当天遇难了。我害怕死尸，自然拒绝了小伙伴的邀约。要是眼前也是一具尸首，那我该怎么办呢？是立马离开，还是继续在这里逗留呢？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感觉远处的人影动了一下，知道那是活人了。于是，我就大着胆子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在偷食。那是个白胡子大爷，躺在沙滩上，就像躺在软软的毛毯上，在阳光的轻抚下，睡得很鼾甜。我在一旁立了一阵，便轻轻地打着招呼，早上好，老大爷。我想起了和这大爷一样、已经七十几岁的我的爷爷。每天早上爷爷就会坐在家门口的巷子旁，接受从巷子经过的人们的问候，大爷，早上好！

早上好，大爷！我又对着沙滩上的人影，就像巷子里的行人问候我爷爷一样问候了一遍。被吵醒的老大爷怒气冲冲地骂我，不经允许就闯进他的领地。

我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对不起大爷，我没看到您的警示牌。

大爷指着沙滩的尽头说，你是眼瞎了还是什么？入口的地方竖着那么大一个牌子都没看见？

我是从天空飞下来的。

听了这话，白胡子老大爷的神情不一样了，你是外星人？

不是。我说，是双狮镇的。

大爷摇着头，有听说虎门、马巷、猫耳洞，就没听说什么狮镇。

我知道接下来大爷想问什么？不等他老人家提问，我就先回答开了。我说我们那地方很小，只有巴掌那么大，没什么好玩，我都待腻了，很想跑出来看看。我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双狮镇一步。

不知是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大爷，他大发雷庭，骂声连连，尾巴还没长出来就翘到天上去了，你以为你是谁？不好好在一个地方待着，跑出去就可以翻天覆地，没那么简单。

我问大爷从哪里来？到这里干什么？

大爷根本不屑回答我的问题，不管不顾地往下骂，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烦。

大爷的脾气很糟糕，一不高兴就骂骂咧咧。整个沙滩，除了海浪声，就是大爷的骂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大爷身边，帮他一起清理沙滩。其实沙滩已经很干净了，但大爷有洁癖，容不得一丁点儿的脏东西。有时晚上潮涨得很高，退潮时留下很多脏东西。第二天大爷就带着我一点一点清理。他把垃圾分类，比如可乐瓶、伊拉罐、牛奶盒，都分开放。边清理就边骂娘。骂涨潮，骂垃圾，骂大海，骂往海里扔脏东西的人。

我对大爷说，这里的海滩和天空，要是放风筝太好了。

不行。大爷说，口气很强硬，一放就要乱透了，满沙滩都是废纸张和风筝残骸。

一天晚上，突然来了一大群年轻人，男男女女都有。他们点着火把，燃起篝火，又唱又跳。我和大爷自始至终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也帮他们做这做那。大爷本是个话篓子，可那晚话明显少了许多。大爷很兴奋，只顾开心开怀，嘴都合不拢，哪还顾得上说话。

那群人闹到通宵达旦，天一亮就倏然消失了。我和大爷顾不得睡觉，就开始清理沙滩。我埋怨说，大爷，怎么不叫他们整理一下再走？这群人真没礼貌，真不懂规矩。

大爷说，他们是天外来客，能来我们这样的地方，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守护着这片沙滩，就是为了让更多的朋友喜爱。

我已经隐隐发觉，大爷孤苦伶仃一个人待在这沙滩的目的了。而真正知道大爷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原因，是在一次台风中。

那一次的台风来得很突然，雨大得像铁拳砸在沙滩上，到处坑坑洼洼，一片狼藉。紧随其后的大风，把我们仅有的雨棚刮得像风筝一样，在空中翻滚。我和大爷躲在一条小木船的船舱里，像落汤鸡似地，任凭风吹雨打。

大爷说，你会飞，你走吧，再不走就没命了。我说，我是靠风筝才能飞的，这种天气，怕还没上天就被风雨打烂了。说完我又补了一句，要走，咱俩一起走。

大爷说，这辈子离不开这儿了，死都要死在这。大爷告诉我，他十二岁那年，一个星期天，缠着爷爷带他去远一点的地方玩。阿爸不放心，担心爷孙的安全，结果也跟去了。三人玩着玩着，不知怎么回事玩进一片大沙滩里。沙滩大得吓人，是他们从未见到过的。等他们玩够后想回家却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出口。转来转去，转去转来，他们在沙滩上整整转悠了三天三夜，却始终走不出沙滩。这好像是个迷宫，又像是个没有尽头的地方。他们怀疑自己进入的是一个魔滩。说来也怪，那天海上一条船都没有。爷爷就说，看来这是天意，是老天的有意安排。既然出不去，就把心安下来吧，以后再找机会出去。他们就这样留下来了。

其实这是个荒滩，到处一片荒凉。有随海浪冲上来的垃圾，比如泥沙、碎瓦、石屑、玻璃碴、死猫死狗，还有黑糊糊的泥浆……他们留下后，每天所做的事就是清理沙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多年后，爷爷和阿爸相继去世了，就由大爷一个人守护着沙滩。多少年来，大爷一步也没离开过这里，一个人把沙滩清理的干净整洁，如同一匹巨大无比的金色毛毯。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船舱里的水快满了。我们不得不从船舱里爬出来。大爷说，来，你帮我一下，我们把小船翻过来。我和大爷一前一后，一个使出浑身解数，一个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船给倒扣过来了。我和大爷躲在底下，避过了台风最疯狂最猛烈的时刻。

第二天，台风走了，天也渐渐放晴了，我和大爷开始清理沙滩。这回沙滩已经面目全非了，清理起来很吃力。大爷骂骂咧咧了一阵后对我说，攸着点，不要累坏自己了，慢慢来不碍事。

大爷把重活、脏活揽去了，剩下较轻松的活儿让我做。我们时紧时缓地在沙滩上忙活着，想休息，就在沙滩上躺成仰巴叉，盯着头顶出神。第一次发现天空特别高，特别远，很想蹦起来，在天上飞一圈。看看身边的大爷，立马打消念头，就像把刚刚燃起的火苗卡灭一样。

第三天，我和大爷又把倒扣的舢板翻过来清洗。然后划着船到海上玩耍去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海和这么清澈的海水。即使刮过台风，大海照样蓝得可爱。又是一个大好天，我们在海上撒网，钓鱼。大爷不再唠叨了，生怕把鱼儿吓跑似的。

我们在海上玩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夕阳已经下山了。远远看见沙滩有个人影。大爷人老眼花不明究里，我则一下就认出是我那小伙伴。这家伙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失踪了。

果真是我的小伙伴，看他那鬼样，好像是历尽沧桑和磨难，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我以为你早就死哪去了，怎么还活着？见到小伙伴，其实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可嘴上偏偏就要说这些狗血的话，我就是这种德性。

小伙伴说，你不是也没死。

我说，我和你不一样，越不怕死就越死不了。

我就是怕你孤单，才活下来陪你。他告诉我，在我飞走的时候，他也咬断绳子，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我说，你在跟踪我？

我本来就是你的小跟班。他说，被台风害得够惨，差点赶不上趟。

那晚，我和小伙伴仰在沙滩上，望着满天星斗，数着星星，就像回到双狮镇的日子。可我知道，双狮镇的沙滩没有这么漂亮，星星也没有这么多，这么亮。

多了个小伙伴，清理沙滩的速度快了很多。沙滩很快恢复了原样。大爷当着我的面老夸我的小伙伴，说他吃苦能干。我心里自然高兴，但是表面仍然不动声色，还装出一脸怂样。

突然有一天，大爷对我们说，孩子，你们在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家里人肯定很着急，你们回去吧。

我撒了个谎，我们出来家里人都知道，你放心大爷。

你们跟我当年的情形不一样。大爷根本不去追究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只顾一个劲劝我们，你们还要上学，不回去念书怎么行？

我也不管不顾，一个劲死缠烂打，我们还没玩够呢，出来一趟不容易。

大爷说，那好，你们说话算数，我让你们玩个够，你们答应我回去。

还没等我开口，小伙伴就答应说好，大爷也说话算话，带我们去好玩的地方。

大爷没有食言，把我们带到一片露着密密麻麻小蟹孔的沙滩上，那些孔上还留有小螃蟹的小爪印。大爷叫我们把眼睛闭上，他数到一百后眼睛才能睁开。我们照办了。待把眼睛睁开后，我们来到了海底世界，跟电视上看到的水族馆一模一样。比电视上的水族馆不知大多少倍？反正沙滩多大，水族馆就有多大。各种各样的鱼，各种各样的贝壳，各种各样的海树海藻，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鱼。比如巨鲸，迎面游来的时候，就像一座大山压过来。还有玩耍的海狮和表演的海豚，都很可爱逗人。我对小伙伴说，这里太好玩了，我们不要回去。

小伙伴说，不行呀，我们已经答应大爷了。

我说，我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说着，我就尽量避开大爷，找机会藏起来。我故意在水族馆里绕来转去，寻找新出口悄悄溜出去躲起来。别看小伙伴信誓旦旦保证回去，可他口是心非，比我更积极寻找出口。

我们在出口的地方见到一个小园子，里头有几只像羊又像骆驼一样的东西。

草泥马。小伙伴高兴地大叫。

你骂谁？我怒目圆睁盯视小伙伴，臭你祖宗十八代！

小伙伴惊愕得也圆睁双眼，羊驼也叫草泥马。我一时听岔了，不好意思，用拳头表示道歉。

都是这羊不羊驼不驼的家伙离间了我们。我指着脸怂样的羊驼骂。它好像有什么满腹心事，这更让我心里不爽，很想作作它。我抓住它的两只耳朵，骑在它背上。它好像对我有深仇大恨，一下把我掀翻在地。我火大了，再次骑了上去，紧紧抱住它的脖子，整个人贴在它背上。它的火比我更大，撒开四蹄做着蹦、晃、旋、甩的各种动作。经不住这家伙的折腾，我已经头晕脑胀，再一次被甩落在地。不等我爬起来，这家伙就用头顶我，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我知道它开始对我实施报复了，像是要把满腹仇恨发泄干净。

开始，我不当回事。区区一头小羊驼能有多大能耐？又能把我怎样？我刚想从地上起来，它又把我撞倒。撞倒，又起来，又撞倒。这一下，我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家伙看来是要置我死地而后快。小伙伴见情况不妙，想扶我起来，也被它撞倒了，好像撞得比我还狠。显然是带着警告：谁多管闲事，下场更惨！

我已经伤痕累累，浑身疼痛。感觉再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再怎么着都要尽快脱身，要不然连命都没了。我用尽吃奶力气，使出浑身解数，从地上爬起来，瞅准机会撒腿就跑。那羊驼也撒腿就追。乖乖，别看这家伙一副死鬼样，跑起来威风凛凛，箭步如飞。

我快速冲出园子，直奔沙滩。乖乖，我在沙滩上来回兜圈子，羊驼那家伙也来回兜着圈子，一步不落，如影随行，总感觉有一股冷流直抵脊背。这时候的我已经筋疲力尽，无计可施，从里到外都在颤抖。

眼看就要被羊驼追上的时候，小伙伴在背后喊，快飞，飞起来！

不是我急傻了忘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而是不想就这样离开这里。但在这节骨眼上，我被逼上梁山了，不想飞也得飞。于是，我伸展双手，曲起两腿，一个腾空飞了起来。我暗自窃喜，羊驼呀羊驼，你再有能耐和本事，不过是四条腿的动物，只能在地上跑和奔，你能突然长翅膀么？能飞起来么？我看你根本就没有这种本事，哈哈！我高兴吹起了口哨，还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我看见，那尿先像飘带一样飘着。一小阵就变成蒙蒙细雨飘飘洒洒。

真见鬼，正当我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的时候，那可恶的羊驼居然飞起来了，还不要命地一头向我撞过来。看来这家伙已经疯了，已经不依不饶缠上我了，不管我飞向哪里，它也一头撞向哪里。我们已经飞出沙滩的天空好远好远了，它也不肯回头。

我发现越飞离双狮镇越远，第一次感觉心也越来越虚了。就是在前一刻，我总想着离开双狮镇，离得越远越好。飞到另一片天地去。能到太空，或者另一个星球去就更好了。但我眼下却感觉，离双狮镇越远，危险的威胁就越大，离死神就越近。而眼前的危险，就是可恶的羊驼。可以肯定，这家伙已经死心塌地，不肯善罢甘休，和我决一死战。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我又听到小伙伴在身后喊，不要往前飞了，快回头，回到双狮镇。

小伙伴的提醒，让我恍然大悟。我立马掉转身，向双狮镇的方向飞去。可想而知，那羊驼仍然咬住我不放。

飞了很久，我丝毫都没感觉双狮镇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已经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我大声问身后的小伙伴，到双狮镇了没？

小伙伴哭丧着声调回答，我也不知道，到处是茫茫云海，什么也看不清。

绝望再一次向我袭来，连同身后羊驼那咄咄逼人的气焰。

一种声音从云层底下传来，时断时续，细若游丝。慢慢听出是风琴的声音，是鲍老师的脚踏风琴。久违的琴声，就像千钧之力，打在我的心弦上，又反弹出去。我喜出望外，对着身后的小伙伴喊，是鲍老师的琴声，鲍老师的琴声！

得到的回应是，到双狮镇了，我们回家了！

不知是被琴声，还是被我们咋咋呼呼的兴奋气焰吓到了？我们感觉身边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少了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的羊驼。不知什么时候，这家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高兴地在空中手舞足蹈，就像在电视里看的太空舞一样。

我说，搞不好那羊驼是沙滩大爷事先安排的？

小伙伴说，有可能，进到海底世界后，就没看到白胡子大爷了，他的目的就是想把我们赶走。

那我们再回去怎么样？

既然是圈套，羊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我说，也对，这回咱们就死心塌地回去吧。

小伙伴突然问我，你会不会觉得大爷和那沙滩很不真实？

被小伙伴这么一问，脑子里突然冒出很多疑点来，我好像在梦中一样。

小伙伴说，我们落进一个陷阱里了，一个虚拟的世界。

我说，我们能上天飞行，不是也像做梦么？管他水井还是陷井，反正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很快就回到家了。

我们又恢复了刚刚会飞时的心情，两人肩并肩边飞边聊。回想这一路来的经历，我们唏嘘不已，生出一身冷汗。小伙伴说，我一直劝你不要离开双狮镇，你就是不信，我们不熟悉外头，外头人也不熟悉我们。我们看人家怪怪，人家看我们也是怪怪。

我说，算你聪明，有种，交你这个朋友没白交。我握住他的手。我们肩并肩手拉手一路飞行。

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一直在双狮镇上空盘旋，兜圈子，就是无法停下来，更无法往低处飞。我们又一次惊慌失措了。

小伙伴突然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我们要把断了的风筝绳接上。于是，我们开始四处找风筝绳。我们看到了放风筝的那座山，也就是双狮镇的后门山。还看到了绑风筝绳的树。沿着这个线索，我们找到了断了的风筝，并把它接上了。

我们开始慢慢往下降，双狮镇的景物越来越清晰了，我们离双狮镇越来越近了。我们又听到了鲍老师的风琴声。这一下，我们才可以说，我们真正回家了。回到家，见到父母亲，见到同学和老师，特别是鲍老师，我们这两个失踪了将近三个月的傻小子，又该说些什么呢？

哦，忘了告诉大家，我小伙伴的名字叫吴日初，很巧吧？和我同姓。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事呢？不瞒你们了，吴曦和吴日初其实是同一个人，日初是名，曦是字，古代人都这么着，比如名某某，字某。现在有很多人也喜欢这样臭美，包括我。说起来这都是些无关紧要无伤大体的事，人的姓名仅仅是符号或者代码，目的在于好区别和辨认。叫阿猫阿狗其实也挺好。

作者简介：吴曦，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霞浦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为《霞浦》乡讯报主编。已在《福建文学》《福建日报》《厦门文学》《红豆》《青春》《青年作家》《鸭绿江》《散文天地》《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世界》《中国文学》《延安文学》《延河》《芳草》《当代小说》《四川文学》《南方文学》《北方作家》《湖南文学》《满族文学》《牡丹》《湖海》《中外文艺》《骏马》《短篇小说》等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1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