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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人画的现代拓展

乔德龙绘画审美读解

朱中原
  
海风
2014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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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画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越来越程式化和套路化了,但中国艺术本身具有的写意性、文学性和书法性等优越性,简单说就是它的笔墨和线条,几乎支撑了整个人类艺术史进程,这也使得二十世纪以后的西方艺术,也越来越借鉴和钦慕于东方的笔墨和线条。

就在我对中国画愈来愈失望之际,乔德龙的绘画,却让我豁然看到了一镂金色的艺术之光。他的绘画,既有对传统中国文人画中文学精神、书法精神和写意精神的坚守,也有很多发自内心的探索与突破,我觉得他是用心灵在画,用情感和灵魂在画。所以他的画一看就有一种艺术的穿透力,一下子就把你内心的情感抓住了,触动了。

应该说,他的画不是以图式取胜,而是以内涵取胜。乔德龙的画显然能给人以精神的震撼。他的画很能撼人心魄,以画面的简洁、朴实和表现丰富的生活取胜。因为乔德龙有丰富的生活体验,而且他甘于寂寞。他是一个既不会炒作、也不屑于炒作的画家,是一个很朴实很本分很有修养的画家,他的画没有多少新奇古怪的想法,有的只是对传统文人精神的坚持,对现实生活的提炼,对艺术情感的捕捉。

乔德龙在多年的贵州乡村生活中,积累了丰厚的创作素材,他有着对生活的礼赞,有着深厚的文学和文化修养,他之于中国古典文化造诣精湛,有超然的精神状态。他能够在历史与现实、生活与想象中优游驻足,把生活融于笔墨的体验变成了生活的常态。所以,你看他的画,既有对历史人物精神状态的提炼与笔墨表现,又有对当下人物现实生活的表现,尤其是对黔地苗族、布依族,琼岛黎族等少数民族文化风情的生动展现。我觉得,乔德龙的意义就在于,他为当代中国画提供了某种值得思考和拓展的空间,他让很多画家知道了,艺术要表现生活,要表现大爱,要表现自己真实的内在情感,而不仅仅是图式的嫁接与复制,当然更不是所谓的精神的简单借取。古人的图式不可复制,古人的精神情感更不可复制。比起有些人来,乔德龙的人生有着太多的曲折坎坷,但我觉得他胜就胜在能坚守,能找到自己内心一直想要表现的东西,那就是和他休戚与共、心灵相通的那片土地和人们,正如我前面所说,他的笔墨没有与他的生活及情感脱节。乔德龙在贵州生活了几十年,在那里出生、求学、工作、生活和成长。云贵高原的一些地方仍然保留着农耕文明甚至是原始文明的生活状态,原始的巫术与祭祀依然在这里延续。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是古代还是当代,西南的文明都是绝然不同于中原文明的,这里是中国的秘境,是中国艺术和宗教神秘主义的发源地之一。可以说,是西南这片神奇的地方,给予了乔德龙饱满的艺术情感,他以深情的画笔,画这里的山山水水、人物风情。他的绘画所透出来的,是对农耕文明的礼赞,是对工业文明复兴、原生态文明终了的挽歌。

文人画本身就是一个发展变化的概念,文人画的范畴和表现内涵,也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地域的变化而变化,随画家心境的变化而变化。乔德龙的可贵之处即在于,他没有蹈袭过往的艺术形式,没有固守传统,而是有着内心的坚守,他坚守着这片地域,他将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栖息于这片凝重的大地之上,他以火热的艺术激情和饱满而深沉的笔墨,礼赞着这里的人们,礼赞着这片土地,礼赞着这种原生态的文明,他以凝重、洗练的笔墨线条,描绘当地农民淳朴的乡村生活,堪称民族地区民间风情的历史画卷,但他的画又绝不类似一般的风俗画。他的画线条简洁凝炼,但其中的思想却很深邃,他的画表现的虽是世俗化的题材,但内涵却十分丰富。

我觉得文人画的第一要义就是它的精神内涵。什么内涵呢?文人内涵、文学内涵和文化内涵。而这首先又要使画家本身就成为文人。不是文人的画家,画出来的画肯定不是文人画,没有文学和文化内涵的画也不能算是文人画。乔德龙的可贵之处在于他首先就是一个文人,他有很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传统诗词功底,他的骨子里就有传统文人的精神情结。在艺术上,他既有传统中国画深厚的笔墨功底,又有扎实的人物线描与造型能力,还有川、黔、滇、琼四省丰富的边地生活体验。他虽出生在都市,却长年工作、生活在黔地的一个县城,当过乡村教师,更长的时间从事文化工作,由于工作需要,脚步踏遍了全县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对贵州苗族、布依族文化、西南农村生活有着深刻的体悟与认知。早年,由于时代的原因,他曾两次被下放到贵州偏远的农村劳动,按当时的说法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世界观,每次都是直接住在农民家里,终日与农民为伍,脚蹬草鞋,高挽裤腿,仿佛就是一个朴实的农民。他熟知农民话语,熟知农民生活,所以,他的画里,有着丰富的农民气息,他对少数民族妇女和农民的衣着、服饰、装束、形象、语言、神态乃至生活细节等等可谓了然于胸,他的很多代表作都是与西南少数民族生活息息相关的主题性创作,贴近生活现实,画里传达着他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挚爱。

所以我认为,乔德龙对当代中国画的贡献即在于,他深入挖掘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精神内涵,挖掘少数民族文化的精神内质,探索笔墨的可塑性与拓展性,探索传统中国画的现代意识,丰富、发展了传统文人画的精神内涵,真正将艺术与生活、艺术与人生结合了起来,他的很多画都是融写实与写意、传统与现代、生活与想象、精英与民间于一体。最为关键的是,他赋予了文人画以丰富的文学内涵,画里有细节,有故事,有情感,有韵味,有境界。

当然,乔德龙虽然长期工作、生活在基层,还被下放到农村劳动,直接与农民生活、劳动在一起,但他却是一位具有深厚传统文化修养的文人学士。他的骨子里具有对中国传统精英文人的那种向往与敬畏,这是从中国的古典文学中寻觅到的,他把中国文学中的那种诗性精神读懂了读透了。他画苏东坡,画陶渊明,是带着饱满的激情去画的,他深受陶渊明淡泊与潇洒的精神意志的感染,深受东坡逍遥、超逸于尘世苦痛之外的熏陶,所以你看他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把东坡那种快意平生、旷达闲适的精神意趣以寥寥几根线条即表现得淋漓酣畅,东坡那种人格的坦荡、伟岸、高绝、卓然不群、恬淡自如的精神情怀跃然笔下。所以,乔德龙即使是画古意人物,也是带着今人的审美、带着他自己对古代文人精神的重新诠释去画的,而没有简单地描其形、摹其貌,我以为,这是一种在与古人进行精神会通之后的信手拈来与任意挥洒!

乔德龙以善画人物著称。他的人物,借古开今,既有扎实的笔墨功底,也有夯实的造型能力,更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精神风貌。中国人物画以魏晋为滥觞,此际的佛教造像,可谓中国人物画的奠基,佛教造像以其对人物衣纹、线条、比例、眼神、面部、妆饰等的细部刻画,而为后来的人物、山水、花鸟等创造了经典的范式,尤其是为中国人物画的线描奠定了可资借鉴的范本,晋唐之际的铁线描、兰叶描等,均成为中国人物画中的经典技法。所以,人物画既要讲究线条、比例、造型等,又要讲究神态与精神意趣,实为不易。近代一个时期以来,西洋画与西方的人体素描进入中国,很多人高呼要以西洋画改造中国画,但是一改造之后,很多人就不知道到底该怎样画了。而且近百年以来,尤其是进入当代以来,人物画确实在衰落,保守派与激进派打得不可开交,到底是中好还是西好,到底是写实好还是写意好,似乎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其实,在我看来,绘画中的中与西,并没有绝对优劣之分,而只有工具和表现手法之分,真正好的绘画,是不分中西的。当然,作为中国画家,你在精神内涵与本质及意境上,最终肯定是东方的、中国的,林风眠即是如此。林风眠的成功即在于,他创造性地汲取了西方的艺术表现手法,融入了大量抽象艺术的元素,而在取法素材上,又大量吸取了民间艺术如戏曲人物、剪纸艺术等艺术形式,但在精神内涵上,却是东方的意蕴、东方的神韵。我觉得乔德龙的绘画与林风眠的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处。乔德龙的艺术表现手法中,也有大量的中西融合。在画传统人物上,他较多地运用意笔的书写去表现他心目中的文人雅士,或释道人物的神采风韵,这是晋唐之法;而在画现实农村题材的人物上,他则较多地借鉴了西方的写实手法,讲究人物造型,却又讲究笔墨五色的韵律与节奏,追求传统的笔墨语言与时代审美尽可能完美的结合。衣纹褶皱的处理,讲究人物的线条与比例,讲究明暗关系的处理。但不管运用何种表现手法,乔德龙的画都具有很强的民族性和东方色彩。可见,一个画家最为关键的不是他画什么,运用什么表现手法的问题,而是他的文化修为、文化本位问题。在众声嘈杂中,乔德龙既不跟风,又不赶潮,也不守旧,还不盲从,而是立足于他生长的这片西南大地,坚定不移地深入挖掘少数民族的文化内涵。我称他是一位善于表现中国少数民族隐秘文化内涵的画家,他画的是中国少数民族秘史,他是用身体俯在云贵高原大地上行走的艺术家。

从某种程度上说,乔德龙是在重拾中国晋唐人物画的精髓。他对线条的讲究,到了十分精细的程度,他的一些历史人物和释道人物都是用细线勾勒的,这种细线勾勒,似乎只有在晋唐的佛教绘画里才能找到,细线勾勒难就难在对线条的锤炼,而对线条的锤炼,难就难在对书法的锤炼,可以说,绘画的线条,就是书法的线条,书法的线条,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能成的,而是长年累月积淀之结果。乔德龙绘画之所以笔墨浑厚华滋,当赖于他对书法的研习。乔德龙的绘画中,有很强的书写性。他的线条很简洁、很干净、很厚实、很有弹性和韧性,现在的很多画家已经做不到了。乔德龙深知书法之于绘画的重要性,当然,他并不是要当书法家,而是为了让绘画的线条更精致、更细腻、更厚实、更有弹性、韧性和表现力,更具有屋漏痕、折钗股的审美意趣,也就是更具有中国风。

但是,光做到这点还不够,人物画除了要做到线条的细腻和精致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使人物有神采、有情感、有内涵。而我看西方画,即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看毕加索、凡高、莫纳、马蒂斯、康定斯基与夏加尔的画,都能感觉得他们的画能表现各种情绪,表现大爱与生死主题,他们的画能让你久久地凝视,久久地震撼你的心灵,它甚至能给予你以心灵的救赎。而当下的中国画,更多是一种审美的愉悦。当然,中国画的思想内涵是隐藏在笔墨之中的,或者说它更含蓄、更简练、更内敛。但是我不满意的是当代中国画题材雷同,图式雷同,笔墨雷同,主题雷同,我觉得雷同就等于死亡!而乔德龙的画明显跳出了束缚,跳出了种种窠臼,面对浩如烟海的画史,他并没有蹈袭前人的任何程式,他没有陷入对古人图式的亦步亦趋中,他将笔触面向了更为深层的农村土地,苗族、布依族和黎族都是中国民族史上历史悠久、勤劳朴实、多姿多彩、能歌善舞、有着丰富民俗风情的少数民族,在我们的视野中,他们的生活很少得到主流文化圈的关注,乔德龙却用画笔的形式用真情去表现与讴歌他们,这其实就是一种独特的文化视野和文化眼光!

一个画家,不管他画什么,其实都是在画他自己,画他自己的情感,即便是画那些远去了的历史人物,他也是用他自己的情感去重新解读那些历史人物,重新赋予他们以新的文学涵义。这种涵义,不光属于古代或当代,而是贯穿古今且具有普世价值的。历史人物仍然具有当下性,当下人物仍然可以具有历史性,这就是乔德龙人物画的精义所在。历史与当下,在他这里是统一的。比如他画海南的黎族也是如此。我觉得乔德龙与黎族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精神层面的关联。首先,乔德龙是一个十分具有文人情结的画家,他尤其钦慕苏东坡,他读东坡,研究东坡,画东坡,他的很多古意人物画,其实是对东坡情怀的笔墨读解,他不但在绘画上,而且在大幅的题跋上,用很长的文字去叙述东坡,可见,他的内里与东坡不知交心了多少回,而东坡晚年,恰好与海南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东坡晚年的诗文词章,大多都来源于海南和黎族,那些质朴的诗文中,有大量描写东坡自己与海南黎族百姓日常生活场景的内容,而乔德龙旅居海南后,又大量地以笔墨的形式表现黎族人民的生活风情,可以说,这恰好实现了与一千多年前苏东坡的精神晤对。我认为,苏东坡是一个真正的能将精英文人精神与平民精神相结合的经典代表,而今,这种精神又在千年之后的乔德龙这里复现了。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精神啊!

文人画不是只画给文人看的,它必须要真正进入到普通人的内心,打动人的灵魂。艺术如果不关注普通人,不关注世俗生活,那么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时代内涵。所以,文人画最关键的是在继承传统笔墨基础之上赋予它新的文化和文学内涵。这是乔德龙文人画的又一种精义所在。艺术与现实之间,本身不是完全划等号的,艺术有艺术的介入方式,那种完全介入社会、完全介入现实的艺术,也未必就是真正的艺术,而有可能是应景之作。当然,乔德龙这两方面都做得很好,他的画既没有宏大的历史主题,也没有宏大的现实主题,没有歌功颂德,也没有批判怨愤,它不是在进行道德劝诫,而是以一种既平和又超然的方式,介入对社会、对人生、对现实的思考,他只能画自己的情感所能触及的地方,所以,他对他深深迷恋的黔中山水与琼岛人物,投入了无限的创作激情中,并由此远伸开去,伸向历史的深处,他画那些历史人物,高人雅士,也是为了寄托自己的情怀。这种情怀是什么呢?那就是坦荡、淡泊、超然、潇洒。所以我说,乔德龙既瞩目于世俗之中,又超脱于世俗之外。之所以说他瞩目于俗世之中,乃是因为他的画笔时时刻刻都没有离开过他生长、生活的那些地域和俗世人物,他画笔下的人物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而说他超脱于世俗之外,乃是因为他没有为世俗的名利所累,而是像古代的高人雅士一样,远离尘世的喧嚣,逍遥、优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乔德龙是一位在传统文人画现代拓展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做出突出贡献的杰出画家。我坚信:他在绘画的道路上将越走越扎实,越走越深远,越走越开阔。

本文作者朱中原,文化学者、艺术评论家、《中国书法》杂志编辑部副主任、中国书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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